村里识字的人不多。他们说话,喜欢直来直去,又带着浓重的乡音,显得很土气。但他们也会不自觉地使用一些修辞。
最擅长的,是打比方。一个事情,说不清楚,又找不出更恰当的词,他们就打比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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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方说一个人瘦。他们不会用瘦削这个词,更不懂成语瘦骨嶙峋,怎么办呢?他们就打比方。说一个人瘦,瘦得跟麻秆一样。麻秆是我们乡下常见的植物,秆子又高又细,连枝叶也是细细长长的。风一吹,就东倒西歪,站立不稳。那时候人大多都瘦,但能瘦得跟麻秆一样,那是真瘦,瘦得人心疼。但即使麻秆,也有高矮,也分胖瘦,我们家邻居小黑子,在我们这群孩子中,个子最高,也最瘦,村里的老奶奶们就说他是麻秆王。我们看到小黑子,就像看到最高的麻秆在走路,我们在地里看到的最高的那个麻秆,就像黄昏的时候,小黑子总是在村头张望,等着他爹娘收工回家。
比方说一个人笨。村东头的人喜欢说,笨得跟猪一样。村东是丘陵,荒坡,他们不养猪,养牛和羊,他们觉得猪是笨的;村西头的人却不这么说,他们家家养猪,养了猪你才发现,猪其实一点也不笨啊。他们也不觉得羊和牛笨,那怎么打比方呢?村西头临水,水里有一种鱼,大名叫沙塘鲤,总喜欢待在水边,还一点警觉性没有,很容易被人捉住,我们那儿的人就喊它“呆子鱼”,我们村西头的人说一个人笨,就说他笨得跟呆子鱼一样。
我们村里的人,总是拿他们最熟悉的事物来打比方。还有什么能比庄稼更熟识的吗?因而,我的乡亲们,最喜欢拿庄稼来打比方。
麦子是我们那儿最常见的庄稼。说小心眼,村民们会说,心眼小得麦芒都穿不过去。又觉得这个比方怪对不住麦子的,赶紧补救一下,说心细,也用麦芒,心细得跟麦芒一样。村西头是一大片水稻田,稻米是我们的主粮,我们都无比热爱水稻,夸一个人成熟、稳重、谦逊,我们就说他跟八月的水稻一样,稻穗熟了,才低着头,没有架子。谁家的孩子不争气了,水稻田里也有现成的拿来打比方,我们不骂他败家子,只需喊一声,你这个稗子。被斥责的人,顿时蔫了。稗子长得很像水稻,但却是稻田里最讨厌的杂草,谁愿意做一棵稗子啊?
我们村里的人,夸一个小姑娘长得水灵,脸蛋红扑扑的,就说她长得跟西红柿一样。夸小伙子力气大,废话不多,干活又肯卖力,就说他跟山药蛋一样。山药蛋是我们那儿的土话,说的是马铃薯,那可是饥荒岁月活命的粮食,山药蛋耐活,一窝一窝的,又大又圆,看了就让人心生欢喜。对调皮的小孩子,我们喊他小猴子,或者小牛犊,都是我们喜欢的小动物;对令人尊敬的老人,我们就喊他老南瓜,老南瓜的皮皱巴巴的,样子沧桑,到了冬天,家家户户都会在房梁下挂几个大大的老南瓜,老南瓜放的时间越长,口感就越糯,滋味就越甜,像极了我们村里的老寿星们。
生活越过越好了,我们就说像芝麻一样,一节比一节高,一天比一天好。日子甜了,我们就说像吃了个大西瓜,甜到了心底;日子苦一点,我们也不怕,再苦,不过跟苦瓜一样吧。看到天上的白云,那是真白啊,真柔啊,真美啊,我们就说它是开在天上的棉花。如果是乌云,带来了风,带来了雨,我们也喜欢,我们就说跟捅了马蜂窝一样,黑压压一片,如果接着是倾盆大雨,我们就说天跟漏了一样。
如果你来到了我的家乡,如果你走到田间地头与乡亲们聊天,你未必能听得懂我的家乡土话,没关系,只要乡亲们是拿任何一个庄稼来给你打比方,那一定是认可了你,夸你呢。他们不善言辞,找不出优美的词汇,他们就朴素地用他们最热爱的庄稼,来表达他们的情感。
小时候,我愿意是一棵地里的庄稼;现在回乡,我仍然愿意是乡亲们口中的山药蛋,或者老南瓜。(孙道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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